张嘉佳—张嘉佳睡前故事

张嘉佳—张嘉佳睡前故事


2024年2月7日发(作者:液晶屏幕)

深夜不要去厨房

文/张嘉佳

有次跟徐超到长沙玩,顺带看望周云。

我们三个上大学在一间宿舍,毕业后难得相聚。徐超出差到南京,我们碰头后心情激动,索性订了机票去长沙找周云。

当晚海喝一通,最后住到周云家里。三个大男人挤在床上,睡得东倒西歪。

后半夜我听到外头“啯啷”一下,好像锅铲敲到铁锅的声音,应该来自厨房。我坐起身,问周云:什么动静?

周云迷迷糊糊地嘀咕:我妈打麻将回来了,估计肚子饿,在厨房做饭。

我揉揉眼睛,说,正好我也有点饿,去问伯母要点东西吃。周云翻个身,没理会我。

低头找拖鞋,感觉有人拽我。回头一看,透过窗外路灯的光,发现徐超脸色煞白,偷偷摸摸拉住我裤腿。

我刚想说话,徐超闭着眼睛,手颤抖着蹭到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猛地酒醒,莫名其妙后背炸出冷汗。

这时候,外边厨房传来一阵叮铃啯啷,又响了几轮,就安静下来。

第二天大清早,我跟徐超跟周云打个招呼,说赶着回南京办事。周云含糊地点点头继续睡。

两人逃命一样跑掉。开门的时候,我偷瞄了厨房一眼,东西都好端端的,该挂的挂着,跟咋天毫无变化。

上出租车直奔机场。徐超铁青着脸,说,周云的妈妈几年前就去世了。

我一愣,鸡皮疙瘩直起。

徐超说,我记得自己在同学录看到这消息的。周云说他妈妈回家做饭,我刚开始没注意。等你起来要出去,幸好我想起来了。她妈妈都去世了啊!

我说,我操,你别吓唬我!

徐超说,如果是做饭,怎么会没有油热炒菜的“吱啦吱啦”?

我无比害怕,说,不知道啊,那到底怎么回事?

徐超簟出手机,翻翻相册,颤抖着递给我,说,你看。

我一看,有张照片是徐超拍的,当时我跟周云在书柜边打闹。

我说怎么了?

徐超接过去放大,然后说:这里。

我赫然看见照片里的自己身后,摆着一张遗像,遗像是位老太太,尽管面目略带模糊,但基本能看出和周云有些相像。

我说,这是周云妈妈的遗像吧?

司机是个大叔,猛地把车停靠路边,扭头说,你们快把照片删了,听你们说话就感觉不对,这是老太太死了不甘心,半夜回家做饭。

徐超手忙脚乱删了,司机重新开车,说,遗像不能拍照。对冤魂来说,有遗像的地方就是自己家,你要是拍了,她会以为遗像在你那,后半夜会找过去。

司机大叔点着根烟说,如果后半夜你听到厨房有动静,可能就是这些冤魂找错了门。找对了也许没什么,找错了他们会生气,认为就是你霸占了他们家。

到机场,徐超直接回北京,我回南京。

这事过了一个多月,凌晨四点接到徐超电话。

他明显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完了,我听到自己家厨房有叮铃啯啷的声音。我不敢出去看,怎么办?

大夏天的我全身冰凉,恐惧地说不出话。

电话里我都能听到那头的金属碰撞声,好像有人拿着铲子用力敲铁锅,声音越来越大,似乎

就在对面手机旁边。

我心都快跳出喉咙口,然后徐超尖叫起来,电话挂了。

我发了会呆,关紧卧室门。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风吹得呼啦啦响。犹豫半天打给徐超,电话关机了。

连打几次,都是关机。

接着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收到一条彩信,发信人徐超。

打开一看,是张照片,照片里我跟周云勾肩搭背,身后摆着一副遗像。

然后厨房里传来声音,似乎是锅铲掉在了地上。

“啯啷”。

白夜失眠

文/张嘉佳

1

王国关上抽屉,准备下班去接女儿。所长冲进来,挥着手喊,有多少人?全部去湖北路希望小区!王国一惊,这不是自己家么。

大家拉着警笛赶到目的地,王国旁边的小李嘟嚷着说,靠,网上传的到处都是,现在消息比我们出警还快。王国跟他打听,才知道小区门口摆水饺摊的老头出事了,跟城管打架,突然倒地死亡。

小区左近,已经人山人海乌压压一片。

天色开始落黑。所长看见王国,眉头一皱说,你不是要接女儿吗?我们所的人够了,你该干吗干吗去。

王国走的时候,听见小李又嘟嚷一句:麻烦大了,这怎么看起来像暴动。

王国心急如焚,跟班主任说好六点去接,这就迟到快一个钟头。打车到了小学,王国连声跟班主任道谢。

吴老师摘下眼镜,摸摸他女儿的头说,没事,我这每天也得改作业,正好陪着敏敏。

回去路上,敏敏问,爸爸,我们今天晚饭还吃水饺吗?

王国一愣,心里想起摆水饺摊的父女,说,不啦,我们买烤鸭回家吃。

敏敏没有兴奋,仰头对王国说,爸爸,要是我们不买水饺,大爷就没有钱给姐姐买新衣服了。

王国脑海里浮现那对父女,自己三天两头在他们板车吃水饺。老头姓邓,给女儿起的名字不错,叫邓眠。

两人做生意挺有趣,父女经常吵架,嘴巴利索,但手里的活从来不停。

有次老头训斥正在擀皮的邓眠,一天就卖两百个饺子,卖足两万个再去买衣服。

想不到这句话被自己女儿记着了。

2

之后一周,王国有意无意在报纸上找新闻,就是找不到。还是八卦的小李跟播报员一样宣传,什么严禁采访水饺妹,好几个记者都被打了,据说政府给了八十九万赔偿,让她赶紧将老头下葬。

王国有次忍不住问,那水饺妹去哪了?

小李摸摸下巴,说,麻痹谁知道。

王国一看五点多,关上抽屉,派出所到车站走路过去二十分钟,就当锻炼。走过中央车站,站前广场的人群爆出尖叫,四处逃窜。

王国被撞了几下,广场差不多人都空了。

广场空了,才能看见满地的瓜皮果屑,正中心站着孤零零的姑娘。这里每天经过千千万万的人,一半回家一半去远方,现在只有她一人。

王国仔细看,是水饺妹,她正在喊:都走开,我要炸死自己!

王国不敢走太近,喊:邓眠,别这样,别动!

水饺妹哭喊:你们都逼我,我炸死你们!

王国说,那你告诉我,谁在逼你?

水饺妹呆呆看着他不说话。王国不清楚她拿的什么炸药,大喊:邓眠,这儿市中心,出事怎么办?你就是犯罪!你就是杀人犯!你不是最恨杀人犯吗?你把东西丢下来,我会帮你!

水饺妹手垂下来,嚎啕大哭说,你会帮我?他们要逼死我全家,我受不了了……

王国说,是,你受不了。但你是好人,不要做坏人。你看大家过得都有麻烦,都受不了,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犯罪。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就去盗窃、抢劫、杀人,这跟受不受得了没关系,这只能说明他们就是人渣!畜生!邓眠,你是好姑娘……

天开始落黑,水饺妹的影子匍匐在水泥地,逐渐散开,投身夜晚。

水饺妹绝望地尖叫:走开!我不要做好人!

王国一惊,连忙转身就跑。没几步,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但他几乎没感觉到冲击的空气,只是被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缓缓转过身,一团浓烟冲天而起,隐约能看见水饺姑娘躺在地上。

这是一场无效的火光,来自于地狱,只灼伤了孤零零的姑娘。她委身于自己的影子,那片阴暗曾经被千千万万人踩过去,如今拥抱住自己的身躯。

围观人群在四周离得很远,也能听见他们哗然的议论声。

围观人群在四周离得很远,也能听见他们哗然的议论声。

等救护车、警车一一抵达现场,已经靠七点。王国突然暗叫不好,手机又摸不到,估计被趁乱偷了。

他一路小跑到学校,吴老师办公室关着。

王国心急火燎,跑到教导处,主任还在。

吴老师咋夜心脏病发没来学校。所以谁都不知道敏敏在哪罜。王国近乎咆哮:小孩走丢了怎么办?

主任抬抬眼镜,冷冷地说,我最恨这些不准时来接孩子的家长,就知道工作。对,事业比家庭重要,那家庭有问题也别怪别人啊。大家都五点半来接小孩,凭什么你搞特殊?小孩在学校好端端的,过了五点半那不是你们家长负责的时间吗?

王国说:我他妈的单亲,我他妈的在救人啊!

主任摘下眼镜,冷冷地说,那救下来没有?以后救人的时候,先救救自己小孩。谁都有迟到的理由,不准时的只有你一个。

王国狼狼叮着他,说,手机给我。

主任说,你不去找小孩,还要什么手机。

王国一把掀掉他桌上的书,咆哮:我他妈的得先报警

3

七天后,王国盯着全家合影,手边是早上泡的面,到中午也没动。

手机几天没开,铺天盖地的记者都在找他。电脑屏幕弹出新阆,标题写着《奸杀幼女案疑犯自首》。

王国站起来,盯着所长。

所长叹口气,说,国啊,都自首了,要不你撤诉吧,告错人了。杀人犯自首了,已经证明不是木家的儿子。你不撤诉,马上也要换程序……

王国全身绷得发抖,一声不吭盯着所长。

所长说,我们认识多少年?我会不帮你?咱们所里全部气坏了,人人都在憋着劲找证据。但你不能全信网络上的东西,小李说了,视频可以剪辑,图片可以PS,这些不一定可信。

王国说,那你们就信这个自首的是疑犯?

他一边喊,一边把资料丢得一地,说,这些全他妈的假的?这些全他妈是瞎子说屁话?省里有关系就能杀人?我他妈连吿都不能吉?

王国把资料扔在所长脸上,喊,你他妈还是不是所长?

所长没动,缓缓说,我是所长,我还真是他妈的所长,我上面有他妈的局长,局长上面有他妈的厅长,再往上他妈的一群长!长到你都算不清楚有多长!

王国拎起所长带来的皮箱,走出家门。所长在他家抽了一包烟。

黄昏,网络在飞速传播一段视频。

一个中年人在省委某领导家小区前,点燃了一堆人民币。有消息散播,共计百万,化为灰烬。

视频起源一个微博,名字叫敏敏的父亲,附了几句话:我是敏敏的父亲。这里住着真正的杀人犯,他们给我一百万赔偿,就说明他们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视频在一小时被删除。这个微博也随即再次发送:对不起网友,我只是开玩笑,那些全是打印的假钞。公安局领导教肓了我,我深刻认识错误。希望大家不要学我,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必须遵纪守法。

家里电话在响,王国接通,是小李。

“王哥,我顶不住,账号密码已经被领导要走了。你多保重。”

4

之后一个月,所有媒体陷入乱战。

再过一个月,风头转向对王国的质疑。

有专家提出:王国有精神病人明显迹象,女儿遭遇奸杀的刺激,令他有被迫害妄想症。明明杀人犯伏法,他还幻想出另外一个凶手。将子虚乌有的另一个凶手指向高层,无法对抗的假想符合他对命运的无力感,这样会让他心理平衡,同时还能获得经济上的利益。

凶手自首落案,经査证据确凿,人们等待着一审判决。可受害者的父亲毫不关心,依旧在奔波。

王国无法上诉。没有地方受理。

尝试一切方法的王国甚至去电视节目,坐在他对面是个专家。

他木然叙述着,将两个月得来的蛛丝马迹,一一挖出来吉诉大家。可是没有人关心,导播喝着磨铁咖啡,摄影师被电线绊倒,起来狠狠怒骂场工。

主持人打断王国,问专家,您看呢?

镜头变成专家上半身,他严肃地说:要提防身边潜在罪犯,如车站爆炸案的邓敏,如燃烧假钞的王国。他们共同特征就是容易产生幻想,把自己变成被迫害者,因而具备攻击性。希望有关机构尽快介入,能够立法隔离这些危险人群。

灯光炙热,刺得王国一阵恍惚,他困了。

又过一个月,再也没人理会王国。

5

家乡村里的母亲零星听到消息,但她常年卧床,硬让弟弟打电话,口齿不清在里头说了一句:告他们,老太婆走不了路,你去,老太婆自己养老。

慢慢的,王国分不清楚找他麻烦的人是黑是白。电动车刹车被剪了,红灯停不住横穿出去,

差点被公交车撞飞。

他丢下电动车,不管一片骂声,直接回家,翻出来一把军用匕首,插进皮带,毫不停歇去了曾经烧钱的小区。小区门口保安严密,他怕被发现,等在马路对面。

王国从超市买了几瓶矿泉水,几个面包,似乎自己还是民警,埋伏火车站埋伏在市中心,等待那些游走的小偷。他记得车牌号,做好打算等下去。

才第一天,他刚喝了几口水,突然被几个人按倒。

这世界上,总有比民警抓小偷更专业的特殊人群存在。

捜出来匕首,王国被判蓄意伤人入狱三年。

这三年里,母亲去世。说村里收了他家的田,县里抓了他搞运输的弟弟,无法下床的老太太没人伺候,瞪大眼睛死在床上。

去告他们,老太婆走不了路,你去,老太婆自己养老。

6

听说那家人去了国外。

王国抱着炸药,守在机场。五点准时来,十二点去机场边的工地睡一会。

过了半年,他虚弱地走不动路,几百米的距离,走去机场越来越缓慢艰难。

这是最后一次了。王国喘着气想。

再次夜幕降临。

王国站在机场大厅。排队的人群拉成长条,有对母女正蹲在角落吃泡面。他一直站着,而那个角落也不停换人,从吃泡面的母女,换成疲惫的背包客,换成戴着耳机的学生,换成嚼着口香糖的黑人。

王国怀抱炸药,一路狂奔,漫无目的奔跑,用最后的力气。

他拼命奔跑,如同全世界都在追赶他。

他拼命奔跑,如同敏敏和母亲在前边等他。

跑进人不多的过道,迎面走来一对说说笑笑的情侣。

王国冲他们喊,走开,我要炸死自己,走开,他们要逼死我!

情侣惊慌失措,转身就跑。

王国面无表情,疯狂地喊,我不是炸死的,我是被你们逼死的!我操你们大爷,等着吧,下辈子再来杀你们全家!

应该是在一年前吧,站在一个以卖水饺为生的姑娘面前,自己对她说:你看大家过得都有麻烦,都受不了,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犯罪。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就去盗窃、抢劫、杀人,这跟受不受得了没关系,这只能说明他们就是人渣!畜生不如的人渣!邓眠,你是好姑娘……

王国站在过道,墙壁扭曲,吞掉灯光从四面八方压迫他的胸膛。

不,我也受不了,我是人渣。王国疯狂地笑起来。

然后用自己的生命化作一声巨响。

大概在很远的地方,敏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正在等他。

一家人背对阳光,浩大的夜色从地平线蔓延过来,如同战舰掠过天空。没有人抬头看一眼,因为我们习惯了,这是世界的惯例,现在进入夜晚。

进入夜晚的时间,都要安眠,沉眠者找不到方向,失眠者找不到天堂。

暴走萝莉的传说

文/张嘉佳

我发现,有恐高症的大多是男人。我身边没几个男人敢坐过山车,包括徙步穿越无人区的一些驴友。反而是女人,在弹跳球、海盗船、风火轮上面大呼小叫,激动得脸蛋通红。

何木子就这样。她身高一米五五,大波浪卷,萝莉面孔,其实是外企高管。她胆大包天,挚爱这些高空项目,每天碎碎念要去跳伞。

我亲眼见识她的能量,是群朋友在毛里求斯一个度假村喝酒。坐在酒店大堂,喝至后半夜,把啤酒喝完了。何木子说,你们大老爷们继续聊,酒的事情交给我。

我陪着她去买酒,走了近两百米到度假村超市。她买了两箱,我说你先走,我来搬两趟。她说不用,然后蹲下来,娇滴滴地喊:“我喳!”然后把整箱酒扛到肩膀,揺揺晃晃搬到酒店。

朋友毛毛送她去房间,回来后说,何木子往床上一躺,一手揉肩膀,一手揉腰,哎唷哎唷叫唤了十分钟,越叫声音越小,睡着了。

在沙滩,我看到了更震惊的一幕。何木子穿着长裙,举着一个巨大的火把,比她个子还高,脆生生地狂笑:“哇哈哈哈哈”,疯狗般窜过去,后面大呼小叫跟着七八个黑人。我大惊失色,问旁边的阿梅。阿梅说,何木子一时兴起,抢了黑人的篝火……

何木子就是传说中的“暴走萝莉”。

阿梅嗫喏地说:我在生篝火,半天生不起来,被旁边黑人嘲笑了。我听不懂英文,反正他们指着我又笑又鼓掌。何木子暴怒,就去抢了黑人的篝火……

我呆呆地看着阿梅,叹气:“阿梅呀,你跟何木子究竟谁是男人啊!”

这两人属于青梅竹马,在南京老城区长大,两家狭窄的石板街道面对面。因为阿梅出名胆小,就得了这个娘娘腔的外号,之所以没被其他男生欺负,就是因为一直处于何木子保护下。

何木子有段不成功的婚姻。她跟前夫古秦是在打高尔夫认识的,相恋三年结婚。七月结婚十一月古秦出轨,跟旧情人滚床单。被一个哥们在酒店撞到,古秦不认识,结果哥们匆匆打电话给何木子,何木子当时在北京出差,小声说我知道了。

哥们嘴巴大,告诉了我。我査了査,查到古秦的旧情人其实也是已婚妇女。阿梅担心何木子,我就陪他赶到北京,恰好碰到何木子呆呆站在雪地里。她出差时间过一个礼拜了,可是不想回去。阿梅紧张地双手发抖,我叹口气,正要告诉她这些,何木子手机响了。

她冲我笑笑,打开免提。对面是古秦的母亲。

老太太很温和,说,何木子,我对不起你。

何木子说,不,没人对不起我。

老太太说,怎么办?

何木子说,交给他们选择吧。

老太太说,怎么可以,会拆散两个家庭。

何木子说,是啊,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老太太说,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何木子脸色惨白,帽子沾满雪花,说: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如果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阿姨你不要看不起那个女人,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她是你儿子的妻子。

我注意到她已经不喊妈妈,改了阿姨的称呼。

老太太沉默很久,说,木子,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了不起?

暴走萝莉没有暴走,她挂上电话,对我们微笑。小脸冷得发青,那个笑容像冰里冻着的一条悲哀的鱼,而红色的帽子鲜艳醒目,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无比骄傲。

她扯下帽子,丢给阿梅:“冷,给你戴。”

阿梅戴上女式绒线帽,样子滑稽。

离婚时,何木子一样东西也没要。房子,车子,全部还给了古秦。

很平静如常地过了小半年,大家小心翼翼谁也不去碰触,朋友谈笑风声,只是眼神底下有着不易觉察的悲伤。

一次在阿梅家喝酒。何木子看着天花扳,突然说,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可以幸福。

阿梅闷声不吭,但我觉察他全身发抖。

我胳膊肘顶顶阿梅,阿梅支支吾吾地说,木子,小时候你经常保护我,可我保护不了你。

何木子斜着眼看他,接着暴走了。

她大叫:我的确对他不好啊,没有耐心,他想要个温柔的老婆,可是我脾气差,别问我脾气怎么差了,我吿诉你,就是这么差!

她喊叫着,满屋子砸东西。

小小的个子,眼花缭乱地沿着墙瞎窜,摸到什么砸什么,水壶,相框,花盆,锅碗瓢盆。她气喘吁吁地推书架,书架摇摇欲坠,我要去阻止她,被阿梅拉住,他揺揺头。

然后书架倒了,满地的书。

何木子泪流满面,说,我不知道,我就是难过,你救救我好不好?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哭着说,你救救我好不好?

这次暴走,几乎把阿梅家变成了一场碎片。

过了一个月,大家打算聚会,酒吧订台桌子。阿梅先去,我们到后,却发现坐了人,阿梅呆呆站在旁边。原来位置被占,阿梅不敢跟他们要回来。

何木子一字一句跟阿梅说:“你不能老这样,跟我学一句话。”她顿了顿,大声说,还能玩啊!

阿梅小声跟着说:还能玩啊……

何木子一把推开他,走到那几个男人前,娃娃音声震全场:还能玩啊!

我们一起吼:还能玩啊!

保安过来请走了他们。

又过一个月,何木子请了年假。她的朋友卡尔在毛里求斯做地陪,于是她带着我们一群无业游民去毛里求斯玩。

玩了几天,深夜酒过三巡,何木子手机震动。她读完短信,突然抿紧嘴巴,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我好奇接过来,是古秦发来的,大概意思:你和我母亲通过话?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允许,跟我母亲说三道四呢?你还要不要脸?你懂自重吗?

我心中暗叫:我操,这下要暴走了。

果然,何木子拍案而起:他妈的,这样,我们明天去跳伞。谁要是不跳,我跟他没完!

大家面面相觑,望着暴走边缘的何木子,不敢吭声。所有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齐声说:去你大爷,跳跳跳跳个鸡巴……

第二天,在卡尔带领下,直奔南毛里求斯跳伞中心。大家坐在车上,一个个保持着活见鬼的模样,谁都不想说话。抵达后换衣服,签生死状,接着坐在屋子里看流程录像,管春第一个

出声,真的要跳吗?

何木子冷冷看着他。于是噤若寒蝉。

何木子在大家闪着泪光的眼神中,指挥卡尔拒绝了教练捆绑串联跳。

做了会培训,众人表情严肃,其实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差点啥都听不进去。我嘶吼着:35秒后开伞!我去你们的大爷,啥都能忘记,别忘记35秒后开伞!晚开就没命了!

管春哆嗦着说:真的会没命吗?

登机了。爬升到3000多米高空。我们一共六个人,配备了两个教练。教练一遍又一遍替我们检査装备,卡尔喊话:准备啦,现在平飞中,心里默背要领,教练会跟你们一起跳。来,超越自我吧!

何木子不屑地扫了眼大家,弓着身子站到机舱口,站了整整十秒,回过头,小脸煞白,说:太高了,我们回去斗地主吧。一群人玩命点头。

教练比划着,卡尔说:不能输给懦弱,钱都交了,不跳白不跳,其实非常安全……

教练来扶何木子胳膊,何木子哇地哭了,喊:别他妈碰我,你他妈哪个空军部队的!我同学的爸爸是南京军区副司令,你别碰我,我枪毙你啊!别碰我我要回家!我操,姥姥救命啊,毛里求斯坏逼要弄死我……古秦你个狗娘养的把我逼到这个田地的呀……我错了我不该跳伞的……我要回家吃夫妻肺片5555……

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嘀咕声:还能玩啊还能玩啊还能玩啊……

我没来得及扭头,阿梅弯腰几步跨到机舱口,撕心裂肺地喊:还能玩啊!

他顿了下,从胸口扯出一顶红色的女式绒线帽,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何木子,我爱你!

然后阿梅纵身跳了出去。他紧紧抱着红色女式绒线帽跳了出去。仿佛抱着一朵下雪天里冻得发青的微笑,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它捂暧。

我们听到“何木子我爱你”的声音瞬间变小,被云海吞没。

何木子一愣,大叫:还能玩啊!有种你等我一下!

她纵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还能玩啊!看来阿梅也要找个二婚的了!

他纵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还能玩啊!春狗等老娘来收拾你!

她纵身跳了出去。

我跟韩牛一愣,他大叫:还能玩啊!咱俩妈逼只能搞基了啊!

然后他抱着我纵身跳了出去。

我能隐约听见卡尔在喊:你们姿势不标准……

我们自云端坠落。迎面的风吹到喘不过气,身体失重,海岸线和天空在视野里翻滚,云气嗖嗖从身边擦肩而过。整整半分钟的自由落体时间,我们并没有能手抓到手,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可以在空中围个圆。我感觉自己连哭都顾不上,心跳震动耳膜,只能疯狂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开伞后,我看到蓝色绿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开的彩虹。

我们被这个世界包裹,眼里是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

出发去毛里求斯前几天,我去阿梅家。他打开门,我吓了一跳。

他家里依旧保持着两个月前,何木子砸成满地碎片的局面。我说:“靠,两个月了都,你居然没收拾?”

他小心地绕开破碗、碎报纸、凌乱的书本、变形的书橱,说:“我会收拾的。”

那天喝高了。

他说:“这些是被木子打烂的。我每天静静看着它们,似乎就能听见木子哭泣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她最大的悲伤,所以当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的其实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为看着它们,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说:“她的心碎了,我没有办法。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贴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的上她。”

他哭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滴在地板:“木子说,我很难过,你救救我好不好。陈末,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我点点头。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气,就是守护满地的破碎。

然后它们会重新在半空绽开,如彩虹般绚烂,携带着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

最容易丢的东西

文 /张嘉佳

最容易丢的东西:手机、钱包、钥匙、伞。

这四样你不来回掉个几轮,都不算完整的人生。

有次雨天打车,打不着,千辛万苦拦到辆还有客人的,拼车走。当时我晚饭白酒喝晕,上车说了地点就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钱包掉脚底,刚想弯腰捡,司机冷冷地说:不是你的,上个客人掉的。

我捡起来看了眼,特么的就是我的啊。

司机坚持说,不是你的,你说说里面多少钱,必须精确到几元几角,才能确凿证明。

因为我钱包丢怕了,所以身份证不放里头,我也从来不记得自己到底装了多少钱。司机咬紧不松口,就差停车靠边从我手里抢了。

我大着舌头,努力心平气和解释,在司机冷漠的眼光里,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想讹我。

要紧关头,后座传来弱弱的女孩子的声音:我可以证明,这钱包就是他的,我亲眼看着钱包从他裤子口袋滑出来的。

司机板看脸,猛按喇叭,脑袋探出车窗对前面喊:想死别找我的车啊,大雨天骑什么电动,赶看投胎换辆桑塔纳是吧?

下车后我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突然那女孩追过来,怯怯地说:你的钥匙、手机和伞。

我大惊:怎么在你那?

女孩说:你落在车上的。

当时雨还在下着。女孩手里有伞,但因为是我的,她没撑。我也有伞,但在她手里,我撑不着。所以两个人都淋得像落汤鸡。

我说:咍咍哈哈你不会是个骗子吧?

女孩小小的个子,在雨里瑟瑟发抖,说:还给你。

我接过零碎,发现她立刻躲进公交站台的雨篷,大概因为她跟我目的地不同,要还我东西,所以提前下车了。

我大声喊:这把伞送给你吧。

女孩揺揺头。

后来她变成了我的好朋友。她叫瑶集,我喊她幺鸡。她经常参加我们一群朋友的聚会,但和大家格格不入,性格也内向。无论是KTV,还是酒吧,都缩在最角落双手托着一杯柠檬水,

眨巴着眼睛,听所有人的胡吹乱侃。

这群人里,毛毛就算在路边摊吃烧烤,兴致来了也会蹦上马路牙子跳一段民族舞,当时把幺鸡震惊地手里烤肉串都掉下来了。

这群人里,韩牛唱歌只会唱《爸爸的草鞋》,一进KTV就连点十遍,唱到痛哭流涕才安逸。有次他点了二十遍,第十九遍的时候,幺鸡听到活活吐了。

这群人里,胡言说话不经过大脑。他见幺鸡一个女孩很冷落,大怒说:你们能不能照顾下幺鸡的感受!幺鸡手忙脚乱摇头说:我挺好的……胡言说:你跟我们在一起有没有一种被轮奸的赶脚?

我告诉幺鸡:你和大家说不上话,下次就别参加了。

幺鸡揺揺头:没关系,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不理解,但我至少可以尊重。而且你们虽然乱七八糟,但没有人会骗我,会不讲道理。你们不羡葛别人,不攻击别人,活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做不到,但我喜欢你们。

我说:幺鸡你是好人。

幺鸡说:你是坏人。

我说:我将来会好起来,好到吓死你。

朋友们劝我,你租个大点的房子吧,以后咱们就去你家喝酒看电影,还省了不少钱。我说好,就租了个大点的房子。大家欢呼雀跃,一起帮我搬家。东西整理好以后,每人塞个红包给我,说,就当大家租的。

幺鸡满脸通红,说,我上班还在试用期,只能贡献八百。

我眉开眼笑,登时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存款。

一群人扛了箱啤酒,还没等我把东西整理好,已经胡吃海喝起来。

幺鸡趁大家不注意,双手抱看一个水杯偷偷摸摸到处乱窜。

我狐疑地跟看她,问:你干吗?

幺鸡说:嘘,小声点。你看我这个茶杯好不好看?斑点狗的呢。

我说:一般好看吧。

幺鸡说:大家都乱用杯子喝酒,这个是我专用的,我要把它藏起来,这样别人就找不到,不能用我的了。下次来,我就用这个。这是我专用的。

她仰起脸,得意地说:我贡献了八百块呢,这屋子里也该有我专用的东西啦。

说完又开始抱看茶杯到处乱窜。

大家喝多了。东倒西歪,趴在沙发上,地板上,一个一个昏睡过去。

我去阳台继续喝着啤酒,看天上有星空闪烁,想起一些事情,心里很难过。

幺鸡摄手蹑脚走近,说:没关系,都会过去的。

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幺鸡说:在想别人呗。她指着我手里,问:这是别人寄给你的明信片吗?

我说:打算寄给别人的,但想想还是算了。

我说:幺鸡你会不会变成我女朋友。

幺鸡翻个白眼,跑掉了。

我也喝多,趴在窗台睡看了。听见幺鸡轻手轻脚走进,给我披上毛毯。她说:我走啦,都快十二点了。

我不想说话,就趴看装睡。

幺鸡突然哭了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啊。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喜欢我,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我是个很傻的人,不懂你们的世界,所以我永远没有办法走进你心里。可我比谁都相信,你会好起来的,比以前还要好,好到吓死我。

幺鸡走了。我艰难坐起身,发现找不到那张明信片。可能幺鸡带走了吧。

明信片是我想寄给别人的,但想想还是算了。

上面写着:

是在秋天认识你的。夏天就要过去,所以,你应该在十年前的这个地方等我。你是退潮带来的月光,你是时间卷走的书签,你是溪水托起的每一页明亮。

我希望秋天覆盖轨道,所有的站牌都写着八月未完。在季节的列车上,如果你要提前下站,请别推醒装睡的我。这样我可以沉睡着到终点,假装不知道你已经离开我身边。

我抬起头,窗外夜深,树的影子被风吹动。

你如果想念一个人就会变成微风,轻轻掠过他的身边。就算他感觉不到,可这就是你全部的努力。人生就是这样子,每个人都变成各自想念的风。

后来我离开南京。走前,大家又凑了笔钱,说给我付这里的房租。我说没人住,为什么要租着。管春说,你出去多久,我们就给你把这房子留多久。你老是丢东西,我们不想让你把我们都丢了。

我到处游荡,搭车去稻城。半路抛锚,只好徒步,走到日落时分,才有家旅馆。可惜床位满了,老板给我条棉被。我裏看棉被,躺在走廊,看见璀璨的星空。正喝着小二取暧,管春打电话给我,闲聊着,提到幺鸡。

管春说,幺鸡去过酒吧,和她家里介绍的一个公务员结婚了。

我不知道她生活的如何,在泸沽湖的一个深夜,接到过幺鸡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抽泣,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一个女孩子伤心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为何哭泣,可能那个公务员对她不好,也可能她只是喝多了。

后来,她再未联系我。就算我打过去也没有人接。又过两个月,我打过去,就变成空号了。

一年多后,我回到南京。房东告诉我,那间房子一直有人付房租,钥匙都没换,直接进去吧。

一年多,我丢了很多东西,可这把钥匙没有丢。

我回到家,里面满是灰尘。

我一样一样整理,一样一样打扫。

在收拾橱柜时,把所有的衣服翻出来。结果羽绒服中间夹着一个杯子。斑点狗的杯子。

我从来没有找过幺鸡的杯子在哪里。

原来在这里。

我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

文/张嘉佳

管春是我认识的最伟大的路痴。

他开一个小小的酒吧,但房子是在南京房价很低的时候买的,

没有租金所以经营起来压力不大。

他和女朋友毛毛两人经常吵架,有次劝架兼蹭饭,

我跟他两在一家餐厅吃饭。两人怒目相对,我埋头苦吃,

管春一摔筷子,气冲冲去上厕所,半小时没动静。

毛毛打电话,可他手机就搁在饭桌,去厕所找也不见人。

毛咬牙切齿,认为这狗逼跑了。结果他满头大汗从餐厅大门奔进来,

大家惊呆了,他小声说,上完厕所想了会儿吵架用词,想好以后一股劲往回跑,

不知道怎么穿越

走廊就到了新华书店,人家指路他又走到了正洪街广场。

最后想了招狠的,索性打车。司机一路开有没听说过这家饭馆,

描绘半天已经开到了鼓楼,只好再换辆车,

才找回来的。

在新街口吃饭,上个厕所迷路迷到鼓楼。

毛毛气的笑了。

他们经常吵架的原因是,酒吧生意不好,毛毛觉得不如索性转手,

买个房子准备结婚。管春认为酒吧生意再不好,可属于自己的心血,不乐意卖。

当时我大四,他们吵得东西跟我太遥远,插不进嘴。

吵着吵着,两人在2003年分手。毛毛找了个家具商,常州人。

这是我知道的所有讯息。

而管春依旧守着那家小小的酒吧。

管春说,这婊子,亏我还跟她聊过结婚的事情。这婊子,留了堆破烂就走了。

这婊子,走了反而干净。这婊子,走的时候掉了几颗眼泪还算有良心。

我说,婊子太难听了。

管春沉默了一会说,这泼妇。说完就哭了,说,老子真想这泼妇啊。

我那年刚毕业,每天都在他那里喝到支离破碎。有一天深夜,我喝高了,

他没沾一滴酒,搀扶着我进他的二手派力奥,说到他家陪我喝。早上醒来,

车子停在国道边的草丛,迎面是块石碑,写着安徽界。

我大惊失色,酒意全无,劈头问他什么情况。管春揉揉眼睛说,上错高架口了。

我说,那你下来呀。他羞涩地说,我下来了,又下错高架口了。

我刹那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管春说,我怎么老是找不到路?

我努力平静,说,没关系。

春说,我想通了,我自己找不到路,但是毛毛找到了。她告诉我,

以前是爱我的,可爱情会改变,她现在爱那个老男人。我一直愤怒,这不就是变心吗,

怎么还理直

气壮地?现在我想通了,变心这种事情,我跟她都不能控制,

就算我大喊,你他妈不准变心!她就不变心了吗?我操变心他大爷!

我说,你没发现迹象?有迹象的时候,就得缝缝补补的。

管春摇摇头,突然暴跳:缝蛋蛋!都过去了,我们还聊这个干吗?

总之虽然我想通了,但别让我碰到这婊……这泼妇!

我心想这不是你开的头么!发了会呆,我问,你身上多少钱?他回答四千。

我数数自己有三千多,兴致勃勃地说,我有条妙计,要不咱们就一路开下去吧,

碰到路口就扔硬币,证明往左,反面往右,没心情就继续直走。

一天天的,毫无目标。磕磕碰碰大呼小叫,忽然寂静,忽然喧嚣,然而在小镇啃烧鸡,

忽而在城里泡酒吧,艰难的穿越江西,拐回浙江,谢谢插进福建。途径风光无限的油菜田,

依山而建的村庄,两边都是水泊的窄窄田道,没有一盏路灯月光打碎树影的土路,

很多次碰见此路不通的木牌。

快到龙岩车子抛锚,引擎盖里隐约冒黑烟,搞得我两不敢点火。管春叹口气,说,

正好没钱了,这车也该寿终就寝,找个汽修厂能卖多少是多少,然后我们买火车票回南京。

最后买了一千多块。拖走钱,管春打开后备箱,呆呆的说,你看。我一看,

是毛毛留下的一切物件。相册。明信片。茶杯。毛毯。甚至还有牙刷。

砰地一声,管春重重盖上后备箱,说:“拖走吧,爷从此不想看见她。就算相见,如无意外,也是一耳光。”

我迟疑地说,这些都不要了?

管春丢给我一张明信片,说,我和毛毛认识的时候,她在深圳读大学。

毛毛很喜欢你写的一段话,抄在明信片上寄给我,说这是她对我的要求。鸡巴要求,我没做到,还给你。

我随手塞进背包。

拖车拖着一辆废弃的派力奥,和满载的记忆走了。

管春在烟尘飞舞的国道边,呆了许久。

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在这一车回忆,开到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然后将它们全部放弃?

回南京,管春拼命打理,酒吧生意开始红火,不用周末,每天也都是满客。

攒一年钱重买了辆帕萨特,酒吧生意已经非常固定,就由他妹妹打理,自己没事带着狐朋狗友兜风。

夏夜山顶,一起玩儿的朋友说,毛毛完蛋了。我瞄瞄管春,他面无表情,就斗胆问详情。

朋友说,毛毛的老公在河南买地做项目,碰到骗子,没有土地证,千万投资估计打水漂,到处托人摆平这事。

过段时间,我零星了解到,毛毛的老公破产,银行开始拍卖房子。

管春冷笑,活该。

有天我们经过那家公寓楼,管春一脚急刹车,指着前头一辆缓慢靠边的切诺基说:

瞧,泼妇老公的车子,大概要被法院牵走了。

切诺基停好,毛毛下车,很慢很慢的走开。我似乎能听见她抽泣的声音。

管春扭头说:安全带。

我下意识扣好,管春嘿嘿一笑,怒吼一声,我操变心他大爷!

接着一脚油门,往切诺基撞了上去。

两人没事,气囊弹到脸上,砸得我眼镜不知道飞哪去了。

我心中一个声音在疯狂咆哮:这狗逼!这狗逼!这狗逼!老子要是死了一定到你酒吧去闹鬼!

行人纷纷围上。我能看到几十米开外毛毛吓白的脸,和一米内管春狰狞的脸。

图一时痛快,管春只好卖酒吧。整一百万,七十五万赔给毛毛。他带着剩下的二十多万,

和几个搞音乐的朋友去各个城市开小型演唱会,据说都是当地文艺范儿的就把,开一场赔五千。

看到这种倾家荡产的节奏,我由衷赞叹,真牛逼啊。

我也离开南京,在北京上海各地晃悠。他的手机永远打不通,上QQ时,

看见这货偶尔在,只是简单聊几句。

我心里一直有疑问,终于憋不住问他,你撞车就图个爽吗?

管春发个装酷的表情,然后说,她那车我知道,估计只能卖三十多万。

我说,你赔她七十五万,是不是让她好歹能留点钱自己过日子?

管春没立即回复,又发个装酷的表情,半天后说,可能吧,反正老子撞的很爽。

说完这孙子就下线了,留个灰色的头像。

突然奇想,从破破烂烂的背包里翻出那张明信片,

上面写着: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如这山间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

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阳光一般的人,温暖而不炙热,覆盖我所有肌肤。

由起点到夜晚,由山野到书房,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贯彻未来,数遍生命的公路牌。

我看着窗外的北京,下雪了。

混不下去,我两年后回南京,每一个月,大概钱花光光,管春也回了,

暂时住我租的破屋子,两人看几天电视剧,突然奇想去那家酒吧看看。

走进酒吧,基本没客人,就一个姑娘在吧台里熟练地擦酒杯。

管春猛地停下脚步。我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姑娘是毛毛。

毛毛抬头,微笑着说,怎么有空来?

管春转身就走,被我拉住。

毛毛说:你撞我车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分手了。他不肯跟我领结婚证,

至于为什么,我都不想问原因。分手后,他给我一辆开了几年的切诺基,

我用你赔给我的钱,跟爸妈借了他们要替我买房子的钱,重新把这家酒吧买回来了。

毛毛说:买回来也一年啦,就是没客人了。

管春嘴巴一直无声的开开合合,从他嘴型看,我能认出是三个字在重复:这泼妇……

毛毛放下杯子,眼泪掉下来,说,我不会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娶我?

管春背对毛毛,身体僵硬,我害怕他冲过去大毛毛耳光,紧紧抓住他。

管春点了点头。

这是我见过最隆重的点头,一公分一公分下去,一公分一公分起来,

再一公分一公分下去,缓慢而坚定。

管春转过身,满脸是泪,说:毛毛,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我可不可以娶你?

我知道旁人会无法理解。其实一段爱情,是不需要别人理解的。

真情的说痴情的真矫情,感性的说理性的没人性,坚强的说勉强的不自强。

你不知道他的道理,可人人都有自己的爱情。

我爱你是三个字,三个字组成最复杂的一句话。

有些人藏在心口,有些人脱口而出。也许有人曾静静看着你:

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幡然醒悟,等我明辨是非,等我说服自己,

等我爬出悬崖,等我缝好胸腔来看你。

可是全世界没有人在等。一等,生命将写满错别字,看不见华美的封面。

全世界都不知道谁在等谁。

而管春在等毛毛。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这世界有人的爱情如山间清爽的风,

有人的爱情如古城温暖的阳光。但没关系,最后是你就好。

由起点到夜晚,由山野到书房,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所以管春点点头。

那,总会有人对你点点头,贯彻未来,数遍生命的公路牌。

他们开放在别处

文/张嘉佳

表白是门技术活。

有人表白跟熬汤一样,葱姜蒜材料齐全,把姑娘当做一只乌骨鸡,咕噜咕噜小火炖着,猛炖一年半载。

有人表白跟爆炒一样,轰一声火光四射,油星万点,孤注一掷,几十秒决战胜负。

说不上来哪一种一定正确。熬汤的可能熬着熬着,永远出不了锅,汤都熬干了。爆炒的可能油温过高,炸得自

己满脸麻子,痛不欲生。

表白这门技术,属于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就像我们高中常做的连线题,你最好别连错。在喜欢豪迈的女生面

前装鹌鹑,在心窍玲珑的女生面前耍计谋,在自命清高的女生面前充大款,在魂系豪门的女生面前演文青,在

缺乏父爱的女生面前卖童真,注定都是成功率不高的。

我的大学室友大饼,看中对面女宿舍的黄莺。这姑娘平时不声不响,逢课必上,周末带着小水瓶去图书馆看

书,日升看到日落。

大饼观察几天,决定动手。

我整个晚上都在劝说他,意思谋定而后动,那姑娘长相清秀,至今没有男朋友,一定有背后隐情。咱们要不策

划个长远计划什么的。

第二天我陪人去喝酒,回宿舍已经熄灯,发现几个哥们都不在。找了隔壁弟兄问,说他们在

宿舍楼顶。

我莫名觉得有些不妙,隐隐也很期待,赶紧爬到楼顶。

几个赤膊的汉子,以大饼为首,打着手电筒,照射对面黄莺的宿舍窗户。还没等震惊的我喘口气,他们大声唱

起了山歌。

“哎~~这里的山路十八弯,那里的黄莺真好看~~哎~~天生一个黄妹妹,就要跟大饼有一腿~~哎~~大饼哥哥是

穷鬼,跟那黄莺最般配~~”

我一口血喷出来。

这种表白不太好打比方,就像厨房有人在炖汤,有人在爆炒,突然傻逼冲进来,抢了个生蹄膀就啃。

这次失败在大饼浩瀚的历史中,只能算沧海一粟。他很快转移目标,一段时间没关注他,居然真的有了女朋

友,个子小巧,名叫许多。许多对他百依百顺,贤惠优良,让弟兄们跌破眼镜,非常羡慕。

大饼得意的说,这是黄莺的室友,你说巧不巧。

后来出了桩奇怪的事情。学校传言黄莺欠了别人一大笔钱,宿舍里众说纷纭,比较权威的讲法是,黄莺家境不

好,受了高中同学蛊惑,加入传销组织,当了下线。

传销的产品是螺旋藻,绿色健康药丸。黄莺给上线交了整学期的生活费,买了一堆。问题在于她必须发展下

线,不然无法回收。但她的口才不具备煽动性,忙活半个月一无所获。

情急之下,黄莺跟班上女生赌咒发誓,说你们交钱给我,一定会盈利。最后她直接打欠条,假设其他女生收不

回成本,就当是她借的钱,由她来偿还。三个女生抱着尝试的念头,就加入了。

钱交上去,谁也没能继续发展下线,很快人心惶惶,大家忍不住拿着欠条找黄莺算账。这事闹大了,全校区皆

有耳闻。黄莺哭了好几个通宵,请假回老家问父母要钱。

让我惊奇的是,跟着大饼也不见了。他的女朋友许多接二连三打电话到宿舍,找不着人。大家不知如何解释,

躲着不见她,最后将我推出来了。

在食堂,电视里放着灌篮高手,许多在对面一片沉默,打来的几道菜又热变冷,我一直絮絮叨叨:不会有事

的。

许多低着头说:大饼喜欢的还是黄莺吧?我听说他去筹钱给黄莺。

我脑子嗡一声,虽然跟自己没关系,也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许多站起来,给我一个信封,说:这里有两千块钱,你帮我交给大饼。他不用还我,也不用在找我。

她走的时候,问我:大饼是你兄弟,你说他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我说,可能吧。

我不敢看她,所以也不知道她哭了没有。

后来大饼没有和黄莺在一起。他消失了一个礼拜,变了模样,隔三差五酗酒,醉醺醺回宿舍,不再玩表白这个

游戏。

青春总是这样,每处随便触碰一下,就是痛楚。

他没找女朋友,许多同样没来找他。

晃过大三,晃过实习,晃过毕业论文,我们各奔东西。几年后,我经历短暂的北漂,重回南京。

大饼是杭州一家公关公司的总经理,他出差到南京,拖我去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吃饭,说反正公款消费,都能

报销,只要在公关费用限用额内就行。

几杯下肚,他眯着眼看我,说:猜猜我为什么来这里吃饭?

我摇头。

他说,当年我给了黄莺六千块,她没有要。

我说,为什么?

他说,黄莺自己解决的。

我一惊。

他又摇摇晃晃地说,那天晚上,她跟我聊了二十分钟,她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

我不做声。

他继续说,他妈的老子心如死灰啊。毕业后才知道,她当了这家酒店老板的小三,每个月给她一万块。还答应

她毕业后就扶正。有钱人的话哪里能信,真毕业了,老板不肯离婚,只是替她安排一份工作。

大饼神秘兮兮凑到我耳边,说:她在这家酒店当经理,现在是总经理了。

我问,那她现在?

大饼干了一杯,说,能怎样,继续做二奶呗。

我认真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大饼一笑,说,我压根不关心,是有人跟我说的。

结账的时候,他扫了一眼账单,嘿嘿冷笑,对服务员说,我们一共吃了三千四百多,账单为什么是五千多?

服务员脸立刻涨的通红,连声道歉,拿回去重算。

服务员走开,大饼醉醺醺地说,喊他们总经理过来,问问她,当年不要我的钱,如今却来黑我的钱?

我摇摇头说,算了,何必,你何必见她。

大饼定定看着我,拍拍我肩膀:兄弟我听你的,这事就算了。别以为我不晓得,许多给我的信封里,里面是两

千块,不是四千块,另外的两千是你丫贴的吧?

我也嘿嘿一笑。

大饼掏出喜帖给我:你一定要来,你的份子钱两千块,五年前已经给过了,别再给了。

我一看喜帖,新郎大饼,新娘许多。

他乐起来,醉态可掬:告诉我黄莺怎样怎样了的,就是我太太许多。

我说,她们是室友,知道这些不奇怪。

大饼一挥手:兄弟我跟你说,女孩如果说我们不合适,我不喜欢你,也许我还会痛苦良久。只有她说,我要去

当二奶,我只想嫁豪门,我就爱劈腿,那才是给对方最大的解脱,这样的女人能爱吗?所以你不明白,我是多

么感谢最后有这样的答案。

因为表示歉意,酒店送了一张贵宾卡,消费八八折。大饼说自己不在南京,就留给我用吧,填了我的资料。

司机将大饼弄回宾馆,我找家酒吧喝了一会。

我想,有机会,就要听大饼和许多,他们亲自讲这个终究美好的故事。

第二天酒店按照贵宾卡资料给我打电话过来,说为表达歉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我说礼物就不用了,你能不能

告诉我,你们现在的总经理是谁?

对方报了个名字,不是黄莺。

我不死心,说,会不会是你们总经理换了名字,你想想看,是不是叫黄莺?

对方笑着说,我们总经理是个男人,已经做了三年多,就算换过名字,以前也不会叫这么女性化的。

两月后,暴雨。奔赴杭州参加大饼的婚礼,差点被淋成落汤鸡。

我看到了许多,依旧小巧乖顺。

在叙旧的时候,许多偷偷和我说:你们去了黄莺的酒店?

我点点头。

许多看着我,眼神突然有些伤感,说:“毕业那天大家喝了好多酒,我哭的稀里哗啦。黄莺问我,为什么不同大

饼在一起?我说,他喜欢的是你。她说,他现在怎么样?我说,跟我一样,一塌糊涂吧。黄莺抱着我,然后我

们又喝了好多,她说,许多你要好好的。我说,一定会的。她抱着我一直哭,眼泪把我肩膀都打湿了。她一边

哭,一边告诉了我这些事情,给酒店老板做二奶的事情。

许多沉默了一下,说,其实到现在,我依旧挺不能接受的,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么生活?

我的脑海里,恍惚浮现这么一个场景。

柔弱干净的女孩子,在学校广场的台阶,满身冷冰冰的夜色,倔强地和男孩子说,不要你的钱,我有男朋友。

然后她开放在别处。

在这处,人们簇拥着大饼,把他推进许多,两人拥抱在一起,笑得如此幸福。

不管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都不过是一张岁月的便签。雨会打湿,风会吹走,它们被埋进土地,埋进你行

走的路边,慢慢不会有人再去看一眼。

我们走在单行道上,所以,大概都会错过吧。

季节走在单行道上,所以,就算你停下脚步等待,为你开出的花,也不是原来那一朵了。

偶尔惋惜,然而不必叹息。

雨过天晴,终要好天气。世间予我千万种满心欢喜,沿途逐枝怒放,全部遗漏都不要紧,得你一支配我胸襟就好。

末等生

文/张嘉佳

2012年我在曼谷郊边的巧克力镇,招待高中同学王慧。

这是家迷幻如童话的饭馆,白色房子静谧在草地,夜火灯烛倒映在河流。

王慧留着大波浪,浅妆,笑意盈盈,经过的老外不停回头看她。

次日我要坐火车到春蓬,而她直飞香港,所以我们没有时间聊太多。也不用聊太多,一杯接一杯,互相看着,乐呵呵地傻笑。

我说: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了,你是一等兵。

1997年,王慧坐我前排,格子衬衣齐耳短发。

有天她吉诉我,暗恋一个男生。我问是谁,她说你猜。

文科班一共十八个男生,我连猜十七次都不对。只能是我了!这下我心跳剧烈,虽然她一副村姑模样,可是青春中的表白总叫人心旌揺晃。

这时候她扭捏半天,说,是隔壁班的袁鑫。

——不带这样玩儿的好吗?隔壁班我去你奶奶的!

香港回归的横幅挂在校园大门。

7月1日举办《祖国我回来了》演讲大赛,我跟王慧都参加。四十多名选手济济一堂,在阶梯教室做战前动员,学生会主席袁鑫进来给我们训话。

他走过王慧身边,皱着眉头说:慧子,要参加演讲比赛,你注意点形象。

慧子一呆,难过地说,我已经很注意了啊。

她只有那么几件格子衬衣,注意的极限就是洗得很干净。

后来我知道她洗衣服更勤快了,每件都洗到发白。

袁鑫和一个马尾辫女生聊得十分开心,从中国近代史聊起,一直聊到改革开放。最后袁鑫对马尾辫说,加油,你一定拿冠军。

慧子咬着笔杆,恨恨对我说,你要是嬴了她,我替你按摩。

我大为振奋,要求她签字画押,贴在班级黑板报。

当天通读中国近代史,一直研究到改革开放,次日精神抖擞奔赴会场,大败马尾辫。

晚自习解散的时候,在全班“胜之不武”的叹息声中,我得意地趴在讲台上,等待按摩。

王慧抿紧嘴唇,开始帮我捏肩膀。

我暴斥:“没吃饭?手重点!”

王慧怒答:“够了吗?会不会捏死你?”

我狂笑:“哈哈哈哈毫无知觉啊我嚓,难道已经开始了吗?用力啊少女!”

其实,当时她的手一捏,我如被雷劈,差点跳起来,脑子里不停在喊:……疼疼疼……这是被碾压的感觉……疼啊我操……咔吧一声是怎么回事……我的肩胛骨断了吗……疼死爹了啊尼玛……小时候干过农活的女人伤不起……啊第三节脊推怎么插进我的肝脏了……

我快挺不住的刹那,慧子小声问我:陈末,你说我留马尾辫,袁鑫会觉得我好看吗?

我不知道,难道一个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1998年,慧子的短发变成了马尾辫。

慧子唯一让我钦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绩不好,每天试题做得额头冒烟,依旧不见起色。可她是我见过最有坚持精神的女生,能从早到晚刷题海。哪怕一条都没做对,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五百个公式推出一个错误的答案,令我叹为观止。

慧子离本科线差几十分。她打电话哭着说,自己要复读,家里不支持。因为承担不起复读的费用,所以她只能去连云港的专科。

我呢?当时世界杯,高考期间我在客厅看球赛,大喊:进啦进啦。我妈在饭厅打麻将,大喊:胡啦胡啦!

巴乔踢飞点球,低下头的背影无比寂寥。我泪如雨下,冲进饭厅掀翻麻将桌,搅黄老妈的清一色。

后来?后来那什么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4月,大使馆被美国佬炸了。复读的我,旷课奔到南京大学,和正在读大一的老同学游行。慧子也从连云港跑来,没有参加队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现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换盏,她小心地问:“袁鑫呢?”

我一愣:“对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么没来?”

“可能他没参加游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说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揺摇头:“算了。”

我去老同学宿舍借住。至于慧子,据说她是在长途车站坐了一宿,等凌晨早班客车回连云港。

对她来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来南京的借口。花掉并不算多的生活费,然而见不到一面,安静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缋不好,身材不好,逻辑不好,她就是个挑不出优秀品质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这世界是所学校的话,慧子应该被劝退很多次了。生活,爱情,学习,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拥有的,就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咬着牙齿,坚持再坚持,堆砌着自己并不理解的公式。

无论答案是否正确,她也一定要推导出来。

2000年,大学宿舍都在听《白桦林》。九月的迎新晚会,文艺青年弹着吉他,悲伤地歌唱: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我拎着啤酒,晃悠在校园。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电话。她无比兴奋:陈末,我专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师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画一个坐标,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

2001年10月7号,十强赛中国队沈阳主场战胜阿曼,提前两轮出线。一切雄性动物沸腾了,宿舍里的男生怪叫着点燃床单,扔出窗口。

一群男生大呼小叫,冲到六栋女生宿舍楼下。

我在对面七栋二楼,看到他们拥蔟的人是袁鑫。

袁鑫对着六栋楼上阳台,兴奋地喊:霞儿,中国队出线啦!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出线啦!

袁鑫喊: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请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着下方那一场幸福,我脑海浮现出慧子的笑脸,她穿着格子衬衣,马尾辫保持至今,不知道她这时候在哪里。

2002年底,非典出现,蔓延到2003年3月。我在电视台打工,被辅导员勒令回校。4月更加严重,新闻反复辟谣北京没有封城。学校禁止外出,不允许和校外人员有任何接触。

我在宿舍百无聊赖打魔兽,接到电话,是慧子。

她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说,出不去。

她说,没关系,我在你们学校。

我好奇地跟她碰面,她笑嘻嘻地说,实习期在你们学校租了个研究生公寓。

我说,你们学校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她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封锁前我就租好了。辅导员打电话找我,我骗她在外地实习,她让我呆着别乱跑。

去食堂吃饭,我突然说,袁鑫有女朋友了。

她有些慌乱,不敢看我,乱岔话题。

我保持沉默,她终于抬头,说:我想和他离得近一些,哪怕从来没碰到过,但只要跟他一个校园,我就很开心。

一个女孩子,连男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却花了一年又一年,拼尽全力想靠近他。无法和他说话,她的一切努力,只是跑到终点,去望一望对面的海岸。

就如同她高中做的数学试卷,写满公式,可是永远不能得分。

上帝来劝末等生退学,末等生执拗地继续答题,没有成绩也无所请,只是别让我离开教室。

看着她红着脸,慌张地拨拉着米粒,我差点眼泪掉进饭碗。操。

2004年,慧子跑到酒吧,电视正直播着首届超女的决赛。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慧子举起杯子,对着窗外喊:祝你幸福!

那天,袁鑫结婚。

我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倒映在窗玻璃,心想,末等生终于被开除了。

2005年,慧子跑到酒吧,趴在桌上哭泣,大家不明所以。

她揺擦眼泪:他一定很难过。

传闻,袁鑫离婚了。

那天后,没见过慧子。打电话给她,她说自己辞职了,在四川找事儿干。

2006年,一群人走进酒吧。看见当头的两个人,管春手里的杯子啯当掉在地上。朋友们目瞠口呆,慧子不好意思地说,介绍一下,我男朋友袁鑫,我们刚从四川回南京。

我头噏一声,没说的,估计袁鑫离婚后去四川,然后只对他消息灵通的慧子,也跟着去了四川。

坐下来攀谈,果然,袁鑫去年跟着亲戚,在成都投资了一家连锁火锅店,现在他打算开到南京来。

袁鑫跟搞金融的同伴聊天,说的我们听不太懂,唯一能听懂的是钱的数目。同伴对袁鑫摆摆手,说,入五百万,用一个扛杆,一比六,然后再用一个杠杆,也是一比六,差不多两个亿出来。

袁鑫点点头说,差不多两个亿。

管春震惊地说:两……两个亿?

我震惊地说:两……两个亿?

韩牛震惊地说:比我的精子还多?

慧子也听不懂,只是殷勤地倒酒,给袁鑫每个朋友倒酒。她聚精会神,只要看到酒杯浅了一点,立刻满上。

他们虽然聊的是两个亿,结账的时候几个男人假装没看见,慧子抢着把单买了。

2007年。慧子和袁鑫去领结婚证。到了民政局办手续,工作人员要身份证和户口本。

慧子一愣,户口本?

工作人员斜她一眼。袁鑫说,我回去拿。

袁鑫走了后,慧子在大厅等。

她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五点。民政局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个好心的工作人员给她倒了杯水。

慧子想,袁鑫结过一次婚,他怎么会不知道要带户口本呢?所以,袁鑫一定是知道的。

也许这是一次最后的拖延。很多人都喜欢这样,拖延到无法拖延才离开,留下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只要自己不流泪,不管别人会流多少泪。

慧子站不起来,全身抖个不停。她打电话给我,还没说完,我和管春立刻开车冲了过去。

慧子回家后,看到袁鑫的东西都已经搬走,桌上放着存折,袁鑫给她留下十万块。还有一张纸条:其实我们不合适,保重。

大家相对沉默无语,慧子缓缓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慧子伸出手,管春把车钥匙放她手心。她开向一家火锅店。火锅店生意很好,门外板凳坐着等位的人。

店里热闹万分,服务员东奔西窜,男女老少涮得面红耳赤。慧子大声喊:袁鑫!她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喧哗里。

慧子随手拿起一杯啤酒,重重砸碎在地上。然后又拿起一杯,再次重重砸碎在地上。

全场安静下来。

慧子看见了袁鑫,她笔直地走到他面前,说:连再见也不说?

袁鑫有点惊慌,左右环顾满堂安静的客人,说:我们不合适的。

慧子定定看着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不是05年在成都偶然碰到的。我从1997年开始喜欢你,一直到今天下午五点,我都爱你,比全世界其他人加起来更加爱你。

她认真看着袁鑫,说,我很喜欢这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可你并不喜欢我,希望这一年没有对你有太多的困扰。不能做你的太太,真可惜。那,再见。

袁鑫呆呆地说,再见。

慧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再见。

慧子把自己关在租的小小公寓,过了生命中最孤单的圣诞,最孤单的元旦。我们努力去陪伴她,但她永远不会开门。

新年遇到罕见暴雪,春运陷入停滞。我打电话给慧子,她依旧关机。

2008年就此到来。

隔了整整大半年,四月一日愚人节,朋友们全部接到慧子的电话,要到她那聚会。

大家蜂拥而至,冲进慧子租的小公寓。

她脸浮肿,肚子巨大,一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毛毛激动地喊:慧子你怀孕啦,要生宝宝啦,孩他爸呢?

毛毛突然发现我们脸色铁青,她眨巴眨巴眼睛,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抓住慧子的手,喊:为什么会这样?

慧子摸摸毛毛的脑袋:“分手的时候就已经三个月了。站着干吗,坐沙发。”

我们挤在沙发上,慧子清清嗓门说,下个月孩子要生了,用的东西你们都给点主意。

她指挥管春打开一个大塑料袋,里边全是咅种牌子的纸尿裤,皱着眉头说,到底哪种适合宝宝的皮肤呢?这样,你们每人穿一种,有不舒服的坚决不能用。

大家捧着纸尿裤发呆。

慧子说,记得明天交份报告给我,详细说说皮肤的感受,最好不少于一百字。

我们聊了很久,慧子有条不紊安排着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我们忙不迭点头。

可是,毛毛一直在哭。

慧子微笑:不敢见你们,因为我要坚持生下来。

我说:生不生是你自己的事情。养不养是我们的事情。

慧子揺头:养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毛毛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安静站立的慧子,抽泣着说:慧子,你怎么过来的?慧子你告诉我,你怎么过来的?

管春快步离开,冲进地下车库,猛地立住,狂喊一声:袁鑫我操你大爷!

他的喊声回荡在车库,我眼泪也冲出眼眶。

第二天。

管春交的:裤裆空荡荡的,感觉内心很失落。

我交的:上厕所不小心撕破,卡住拉链。第二次上厕所,拉链拉不开,我喝多了就尿在裤子里了。幸好穿了纸尿裤。唉,妈个逼蛋,特别悲伤的一次因果。

韩牛交的:那薄弱的纸张,触摸我粗糙的肌肤,柔滑如同空气。我抚摸过无数的女人,第一次被纸尿裤抚摸,心灵每分钟都在打着战栗,感受到新生,感受到美好,感受到屁股的灵魂。

慧子顺产,一大群朋友坐立不安守候。看到小朋友的时候,所有人哭得不能自已,只有精疲力尽的慧子,依然微笑着。

毛毛陪着慧子坐月子。每次我们带着东西去她家,总能看到两个女人对着小宝宝傻笑,韩牛熟练地给宝宝换纸尿裤。

嗯,对,是韩牛,不是我们不积极,而是他不允许我们分享这快乐。

2009年,韩牛群发短信:谁能找到买学区房的门路?

我回:不结婚先买房,写谁的名字?

韩牛:操,大老爷们结不结婚都要写女人名字。

2012年的巧克力镇,高中同学王慧坐在我对面。东南亚的天气热烈而自由,黄昏像燃着金色的披萨。

慧子不是短发,不是马尾辩,是大波浪卷。

王慧给我看一段韩牛刚发来的视频。

韩牛和一个五岁的小朋友,对着镜头在吵架。

韩牛说,儿子,我好穷啊。

小朋友说,穷会死吗?

韩牛说,会啊,穷死的,我连遗产都没有,只留下半本小说。小朋友说,那我帮你写。

韩牛说,不行,这本小说叫《躲债》,你没这经历不会写。小朋友哇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不要怕,我帮你写《还债》……

王慧乐不可支。

记忆里的她,曾经问:我留马尾辫,会好看吗?

现在她卷着大波浪,曼谷边郊的黄昏做她的背景,深蓝跟随一片灿烂,像燃着花火的油脂,浸在温暧的水面。

对这个世界绝望是轻而易举的,对这个世界挚爱是举步维艰的。

你要学会前进,人群川流不息,在身边像晃动的景片,你怀揣自己的颜色,往一心要到的地方。

回头可以看见放风筝的小孩子,他们有的在广场奔跑欢呼,有的在角落暗自神伤,越是遥远身影越是黯淡,他们要想的已经跟你不一样了。

收音机放的歌曲已经换了频率。

听完这首歌,你换了街道,你换了夜晚,你换了城市,你换了路标。你跌跌撞撞,做挚爱这个世界的人。

马尾辫还是大波浪,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对的,所以,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你是一等兵。

骆驼和他的姑娘

文/张嘉佳

做菜跟写字一样。写字讲究语感,做菜讲究手感。手一抖,整坨盐掉到锅里,结果狗都咽不下去。有人用闹钟也掌握不到火候,而有人单凭感觉,就能刚刚好。一切技能最后都靠天赋,勤学苦练只能变成机器人,跟麦当劳的流水线差不多。

有个姑娘,是黑暗料理界的霸主。她做的菜,千篇一律焦黑焦黑的,不可思议的是里面依旧生的,有时候还带着冰渣子。

我家小狗吃她做的排骨,兴高采烈摇着尾巴,咔嚓一口,狗脸一变,好端端一条金毛当场绿了,她小心翼翼吐出来,嗷嗷嗷叫着,躲到墙角哭到大半夜。

我见识过她最厉害 一道菜,清蒸鲈鱼,只花半小时,鲈鱼在蒸笼上被她腌成了咸鱼。

姑娘工作忙碌,在一家外企。尽管如此,每个月总找机会大宴宾朋,摆席当天,她家厨房就是个爆炸现场,我们都喊她居里夫人。

她无所谓,眼巴巴望着你,你在她水汪汪的注视中,艰难地去挑个卖相比较正常的。咸鸭蛋甜得像蜜,水饺又厚又圆跟月饼似的,好不容易决定尝尝炒木耳,结果是盘烧糊的鱼香肉丝。

我的一个朋友骆驼,非常喜欢她,连蹦带跳去她家作客,每次必参加。

他能坚持吃完所有的菜。各种奇怪的食材在他嘴里,一会嘎嘣嘎嘣,一会噗噗冒泡,因为烧得太朦胧,经常肉跟骨头分不清,他就一律用力嚼,嚼,嚼,嚼,咕咚咽下去。

后来两人结婚了。

我问骆驼:你这么吃不怕出人命?

骆驼说:她一个月才做一次,我就当自己痛经了。

去年姑娘查出来肝癌晚期,春节后去世。

城市不时传来鞭炮声,连夜晚都是欢天喜地。我放心不下骆驼,去他家拜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开着文档,我凑前看,是份菜谱。

我说:你要出本菜谱?

骆驼让我坐会,他去蛋炒饭。

我站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聊天。

他将米饭倒进油锅,然后洒了半袋盐,炒了会,自己吃了一勺。

他砸吧砸吧嘴,说:真够咸的,但是还缺点苦味。

我突然沉默了,突然知道他为什么在写菜谱,他想将姑娘留下来,但是人没留住,至少能留住那味道。

骆驼又吃了一口,用手背擦擦眼睛。

他哭了。手背擦来擦去,眼泪还是挂到了嘴角。

他说,我挺幸运,找了个做菜独一无二的太太,她离开我后,能留给我复习的味道真多。

他说,还缺点苦味,你说那个苦味是炒焦炒出来的,还是索性有什么奇怪的作料?

他说,你看电视吧,我继续去写菜谱。

我说,要不我们去喝杯茶?

他说,不了,我怕时间一久,会将她的做法忘记,我得赶紧写。

我的眼泪差点涌出眼眶。

后来我劝他,老在家容易难过,出去走走吧。他点点头,开始筹备去土耳其的旅途。然后一去许久,我曾经想打个电话给他,但是打开通讯录,就放下了手机。

他是带着思念去的,一个人的旅途,两个人的温度,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许并不需要其他人的打扰。

昨天下午我跟梅茜在自己小店睡觉,一人一狗睡得浑然忘我,醒来已经黄昏。

骆驼推开木门,走了进来。我很惊奇: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他说:人人都知道在这里。

我磨了杯咖啡给他,得意地说:我不会拉花,所以我的招牌咖啡,叫做无花。

骆驼喝了两杯,我说,再喝睡不着了。他说,睡不着就明天再睡。

聊了许久。

骆驼真的去了土耳其,因为姑娘向往伊斯坦布尔,最大的愿望就是学会做那里的食物。他想尝一尝,这样能在梦里告诉她。

骆驼说,只有你没打电话给我。大家都劝我,别想多,会走不出来,这样太辛苦。可是,走不出来有什么关系,我喜欢这样,我过的很好,很开心,我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菜谱快写完了,现在发现,她会做的菜可真多。

骆驼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看着台灯,说:我有天看到你的一段话,觉得这就是现在的人生,

我很满足。这个世界美好无比,全部是她不经意写出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复一年朗读。

他站到书柜边,摇摇晃晃找了半天,把我的书挑出来,撕了扉页,写了歪七扭八一行字,贴在小店的墙上。

他走了后,我翻了翻自己微博,终于找到了这段:

我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无比。晴时满树花开,雨天一路涟漪,阳光席卷城市,微风穿越指间,入夜每个电台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条山路铺开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复一年朗读。这世界是你的遗嘱,而我是 你唯一的遗物。

我叫刘大黑

文/张嘉佳

酒吧刚开的时候,被朋友们当作聚会的地方。后来慢慢知道的人多了,陌生人也逐渐走进来。

有一天下午,我翻出电磁炉,架起小锅,喜滋滋独自在酒吧涮东西吃。五点多,有个女孩迟疑地迈进,我给她一杯水,继续吃。

女孩说:我能吃吗?

我警惕地保护住火锅:不能,这是我自己吃的。

女孩说:那你卖点给我。

我说:你一个人来的?

女孩说:是的。

我说:这盘羊肉给你。

女孩说:但我有男朋友。

我说:把羊肉还给我。

女孩说:已经不是男朋友了。

我说:这盘蘑菇给你。

女孩说:现在是我老公。

我说:大爷的,蘑菇还给我!

出于原则,火锅太好吃,我无法分享,替她想办法弄了盘意面。她默默吃完,说,你好,听说这个酒吧,你是为自己小狗开的?

我点点头,说,是的。

女孩说,那梅茜呢?

我说,洗澡去啦。

女孩说,我也有条狗,叫刘大黑。

我一惊:狗也可以有姓?听起来梅茜可以改名叫张春花。

女孩眼睛里闪起光彩,兴奋地说。是啊,我姓刘嘛,所以给狗狗起名叫刘大黑,他以前是流浪狗。我在城南老小区租房子,离单位比较近,下班可以走回家。一天加班到深夜,小区门口站了条黑乎乎的流浪狗,吓死我了。

我跟它僵持一会,他低着头趴在冬青树旁边。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不敢跑快,怕惊动他。他偷偷摸摸跟在后头,我猛地想起来包里有火腿肠,剥开来丢给他。

他两口吃完,尾巴揺得跟陀螺一样。我想,当狗冲你摇尾巴的时候,应该不会咬人吧,就放心回家。

他一路跟着,直把我送到楼下。我转身,他停步,摇几下尾巴。我心想,看来他是送我的,就把剩下的火腿肠也丢给他。

我做房产销售,忙推广计划加班很晚。从此每天流浪狗都在小区门口等我,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送我到楼下。我平时买点吃的,当他陪我走完这段夜路,作为报酬,就丢给他吃。

我尝试打开楼道门,喊他到家里做客,他都是高傲地坐着不动。我进家门,探出窗户冲他挥挥手,他才离开。

有天我发现大黑不在小区门口,我四顾看看,不见他的影子。于是我尝试着喊,大黑!大黑!

这是我临时乱起的名字,因为我总不能喊:喂,蠢货狗子,在哪呢!

结果草丛里悉悉索索,大黑居然低着头,艰难地走出来,一腐一拐。到离我几步路的地方,默默坐着,侧过头去不看我,还挺高傲的。

我心想,结伴十几次了,应该能对我亲近点吧?壮胆上前蹲下,摸摸他的头。

大黑全身一紧,但没有逃开,只是依旧侧着头不看我,任凭我摸他的脑门。

我突然眼眶一热,泪水掉下来,因为大黑腿上全是血,估计被人打断了,或者被车碾到。

他瞟我一眼,看见我在哭,于是舔了舔自己的伤腿,奋力站起来,颤颤巍巍走着。

他居然为我带路,他在坚持送我回家。

到楼下,我把包里吃的全抖在地面,冲回家翻箱倒柜找绷带消毒水。等我出去,大黑不见了。我喊:大黑,大黑!

然后大黑不知道从哪跑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跑,跑得飞快,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滑稽。

我想是因为自己喊他的时候带着哭腔吧,他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急事。

我打开楼道门,他还是不肯跟我回去,坐在路边,眼睛很亮。

我抱着他,擦掉血递,用绷带仔细绑好。我说,大黑呀,以后你躲起来,姐姐下班带吃的给你,好不好?

大黑侧着头,偷偷瞄我。

我说,不服气啊,你就叫大黑。大黑!

他揺揺尾巴。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男朋友买房子了,让我搬过去住。我问能不能带大黑?男朋友讥笑我,养条草狗干吗?我就没坚持。

搬家那天,我给小区保安四百块和自己的手机号码。我说,师傅替我照顾大黑吧,这是我号码,用完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给你汇钱。

保安笑着说,好。

和男朋友坐上搬家公司的卡车,我发现大黑依旧高傲地坐在小区门口,但是很认真地看看我。

我的新家在郊区。之前和男朋友商量,买个小点的公寓,一是经济压力小点,二是大家上班方便。再说了,如果买郊区那套一百六十平的,我们两人工资加起来,去掉房贷每月只剩两千不到。我其实不介意租房子住,何必贷款把我们的生活搞得很紧迫。

我男朋友不肯,说一次到位。我没坚持,觉得他也没错,奔着结婚去。

搬到郊区,我上班要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花掉一个半小时。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幸福,直到他说,要把他母亲从安徽老家接过来。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留了个房间一直空着。

不过孝顺永远无法责怪,他父母许久前离婚,妈妈拉扯他长大。我说好啊,我同意。

他妈妈来我家之后,虽然有些小磕碰,但每家每户都避不开这些。他妈妈是退休教师,很节俭,我们中饭不在家吃,她自己经常只买豆芽凑合,可给我们准备的早饭晚饭永远都很丰盛。

几个月后,我加班至后半夜才到家。家里灯火通明,男朋友和他妈妈坐在沙发,我觉得气氛奇怪。男朋友不吭声,他妈妈笑着说,欣欣,你是不是和一个叫篮公子的人走得很近?

我脑子嗡一声,这是盘查来了。我说,对,怎么啦?

他妈妈瞟了我男朋友一眼,继续笑着说,欣欣,我先给你道歉,今天不小心用你电脑,发现你QQ没关,我就好奇,想了解你的生活,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就是你和那个蓝公子,有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全身血液在往脑门冲。

蓝公子,是我的闺蜜,是女人。她其实跟我男朋友还认识,属于那种人前冷漠人后疯闹的脾气,QQ资料填的男,ID蓝公子,喜欢跟我老公老婆乱叫。

这他妈的什么事儿。

男朋友一掐烟头,说,刘欣欣,你把事说清楚。

我站在过道,眼泪涌出来。因为,书房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所有的资料丢得满地。卧室里衣柜抽屉全部拉开,我的衣服扔在床上,甚至还有内衣。

我抹抹眼泪,说,找到什么线索?没找到的话,我想睡觉了,我很累。

男朋友喊,说不清楚睡什么?你是不是想着分手?

我咬住嘴唇,提醒自己要坚强,不可以哭,一字一句:我没说要分手。

男朋友冷笑:蓝公子,呸!刘欣欣我告诉你,房产证你的名字还没加上去,分手你也捞不着!

我忍不住喊,首付是我们两家拼的,贷款是我们一起还的,你凭什么?

男朋友说,就凭你出轨。

出轨。这两个字劈得我头昏眼花。我立马随便收拾箱子,冲出门。他妈妈在后面拉我,说,欣欣,到底怎么回事,外面那么晚别乱跑呀! ^

我说,阿姨,您以后要是有儿媳了,别翻人家电脑吗,那叫隐私。

男朋友在里头砸杯子,吼着:让她滚!

我在郊区马路走很久,拖着箱子一路走一路哭。闺蜜开车来接我,聊了通宵。

她说误会嘛,解释不就完了。我说,他不信任我。闺蜜说,你换位思考一下,从表象上来看,的确有戴绿帽子的嫌疑。

我说,再回去岂非很丢脸?

闺蜜说,不急,我这住两天。他们家也有不对的地方,翻聊天记录就是个坏习惯。你别看他们现在牛逼哄哄的,你两天不出现,彻底消失,他肯定着急。

我将信将疑,关机睡觉。

混混沌沌睡了几个小时,打开手机,结果一条未接来电也没有。我觉得天旋地转,心里又难受又生气。

第二天开始,男朋友有点急了,电话一个接一个。问我在哪里,我不肯告诉他。

第三天,他妈妈亲自打电话给我道歉,说翻电脑确实是她的不对,希望能原谅老人家。但是我们年轻人之间都谈婚论嫁了,还是坐一起多沟通比较好。

可我依旧觉得委屈。脑海里不停浮现一个场景:半夜自己孤独走在马路,一边哭泣一边拖着箱子。

我害怕将来还会重广。

第四天,男朋友打电话,两人沉默,在听筒两头都不说话:就这样搁在耳边半个多小时,他说:那冷静一段时间吧。我说,好。

半月后,我本来想上班,结果迷迷糊糊走到以前租的小区。保安看见我打招呼:刘小姐,好久不见了啊。

我突然想起来,急切地问他,大黑呢?

保安笑嘻嘻地说,没事,他现在是小区接送员。只要老人小孩回小区,他就负责从小区门口送到家。大家也乐得给他点吃的,都挺喜欢他,你看一条狗现在都能勤劳致富了。我刚看到好像吴大妈买菜回来,估计大黑又去送她了。

听到大黑变成小区明星,所有人都爰他,我心里有点失落。跟保安也没啥好聊,就走了。

没走几步,听见保安喊,大黑!

我转身看到,大黑啪嗒啪嗒从拐角跑出来,突然一怔,张大嘴呆呆看着我,眼睛里露出惊喜,我相信他是笑着的呀!因为这是他笑着的表情呀!

我蹲下来,招手:大黑!

大黑低头吭哧吭哧走近我,第一次用头蹭我的手。

我说,大黑,你还好吗?

大黑用头蹭蹭我。

我站起来说,大黑,姐姐下次再来看你!

保安说,大黑,回来,姐姐要走了!

大黑揺揺尾巴,我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然后走出了小区。我不敢走了,停下来喊,大黑,回去!

他不肯,贴上来用头蹭我。

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说,大黑,现在姐姐也没有家了,你回去好不好?

保安快步赶上来,拽着大黑往回走,说,大黑从来没走出过小区,这次他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昏头昏脑走到广场,坐在长椅发呆。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接通,是保安:“姑娘,我把大黑关在保安室里,他不停狂叫,疯狂扒门。我拗不过,就打开门,他立刻跟一支箭一样,窜了出去,转眼就看不见了。我估摸他想找你。狗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要是方便,姑娘,你就带着他吧。”

我放下电话,站起来四下张望,喊,大黑!大黑!

然后广场一个角落,钻出来一条黑狗,很矜持地走到我身边,熟门熟路趴下来,把头搁在我脚面。

我摸摸他的头,眼泪掉在他脑门上。

电话又响,是彩信,房产证照片,有我的名字。

男朋友打电话,说:欣欣,我们不要折磨对方了。其实第二天我就去申请加名字,刚办下来。你看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是还跟我分手,我人财两空。妈妈想搬回安徽,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我哭着说,你活该。

他也哭了,欣欣,你别再理蓝公子了。

我说,我现在就住蓝公子家里。

他说,欣欣你别这样,你能回来吗?

我说,去你大爷的,蓝公子是小眉,女的好吗,我去你大爷的。

他说,那,欣欣,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说,好。你让阿姨别走了。

他说,嗯。

然后我又看看大黑,说,必须把大黑接回家。

男朋友说,你在哪儿,我来接你们。

我告诉他地点,放下电话,觉得天都比以前晴朗,指着大黑说:喂,从此以后,你就叫刘大黑!

刘大黑说:汪。

刘欣欣一直自顾自把故事讲完,我送她一瓶樱桃啤酒,说,后来呢?

刘欣欣说,我下个月去安徽办婚礼。

刘欣欣说,大黑死了。

我一愣,说,啊?

刘欣欣说,大黑到我家一个礼拜,不吃不喝了。婆婆比我还着急,请几个医生来看。医生告诉我们,大黑年纪老了,九岁了,内脏不好,没什么病,就是要死了,不用浪费钱买药。但婆婆还是花了一万多,说必须要让大黑舒服点。

刘欣欣擦擦眼泪,说,我下班回家。婆婆哭着告诉我,大黑不吃不喝,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一上班去,他还会努力爬起来,爬到大门口,呆呆看着门外,一定是在等我回家。

刘欣欣眼泪止不住,说,婆婆每天买菜,做红烧肉,做排骨汤,可是都等我回家了,大黑才会吃一点点。我要摸着他的头,喊,刘大黑,加油!刘大黑,加油!他才吃一点点,很少一点点。

你知道吗,后来我请了几天假,陪着大黑。他就死在我旁边的,把头搁在我手里,舔了舔我的手心,然后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要走啦,你别难过。

刘欣欣放下酒瓶,说,我现在想想,大黑那天为什么追我,为什么在保安室里发疯,为什么跑那么远来找我,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一定要再陪陪我呢?

我送她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希望和你在一起,如果不可以,那我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陪着你。

刘欣欣说,谢谢你,我喜欢梅茜,你要替我告诉她。

我点点头。

她前脚走,店长后脚冲进来,喊:老板你个狗逼,又送酒,本店越来越接近倒闭了!

我说没啊,人家有给东西,你看。

欣欣送我一张照片,是她的全家福,男孩女孩抱着一条大黑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照片反面有行清秀的字迹:一家人。

住在沙城里的废话流

文/张嘉佳

1

04年的时候心灰意冷不想劳动,每天捧着电脑打牌,一打十几个钟头。但我的技术很差,毫无章法可言,唯一的优势是打字快,于是创造了自己的战术,叫做废话流。

一发牌,我就开始在聊天框里跟玩家说话:“赤焰天使,你娘舅最近身体好吗?”“天使为嘛是赤焰的呢,会炖熟的,你过日子要小心。”“咦,苍凉之心,好久不见你怎么改名字了?”“毛茸茸你好,帮帮我可以吗,我膝盖肿肿的呢~”

结果很多玩甲忍无可忍,啪啪啪乱出牌,骂一句我去你大爷就退出了。这样我靠打字赢了打牌,赚到胜率75%。后来慢慢不管用,我又想了新招。

我在对话框里讲故事。

系统发我打字:“从前有个神父,他住的村子里最美的姑娘叫小芳。突然小芳怀孕了,死也

不肯说是谁的孩子。村民就暴打她,要将她沉猪笼,小芳哭着说,是神父的呢。村民一起

冲进教堂,神父没有否认,任凭他们打断了自己的双腿。过了二十年,竒迹发生了。”

然后我就开始打牌。对话框里一片胡乱,其他三个人在嚎叫:

“我弄死你啊,发生了什么竒迹?去你妹的,老子不打了,你讲话能不能完整点?”

就这样,我胜率再次冲到80%。

废话流名声大霆,还有很多人来拜师。我一看胜率都50%以下,头街全部赤脚,冷笑拒绝。

正当我骄傲的时候,跟我合租的茅十八异军突起,自学成才。

这狗逼太无耻,他发明的属于废话流分支:诅咒术。比如好端端大家在打牌,茅十八打一行字:大慈大悲普度众生观世音菩萨,圣洁的露水照耀世人,明亮的目光召唤平安,如果你想自己的父母健康,就请复述一遍,必须做到,否则出门被车撞死。

我去你的三姑夫!

当时强迫转发还不流行,被他这么一搞整个棋牌间里一片手忙脚乱,人人无心计算。一局没打完,他已经依次请过太上老君,上帝,耶和华,圣母玛利亚,招财童子,唐明皇,金毛狮王谢逊,海的女儿……

我输了。

茅十八这人生活中安静沉默,就连打电话基本只有三个字:“喂。嗯。拜。”他成为废话流宗师,让我瞠目结舌。

2

我跟茅十八的友谊一直维持,09年甚至一块自驾去稻城亚丁。

当时他带着自己女朋友荔枝,开到冲古寺,景色如同画卷,层峦叠嶂的色彩扑面而来。

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他紧张地发抖。

他跪在荔枝面前,说:荔技,你可以嫁给我吗?

才一句话,后半句就哽咽了,那个“吗”字差点没发出来,将疑问句变成祈使句。

荔技说:怎么求婚也就一句话,你真够惜字如金的。

茅十八一边抽泣,一边说:荔枝,你可以嫁给我吗?

荔枝说:好的。

茅十八给荔枝戴戒指,手抖得几乎戴不上。我和其他两个朋友冒充千军万马,声嘶力竭地嚎叫,打滚。

10年荔技生日,茅十八送的礼物是个导航仪。大家很震惊,这礼物过于奇特,难道有什么寓意?

茅十八羞涩地说,他倒腾了一个多月,把导航仪的语音文件全部换掉了。我兴奋万分,逼着荔枝开车,一起尝试茅十八的研究成果。

这一尝试,我彻底回想起茅十八称霸废话流的光荣战绩。

在开车兜风的过程中,导航仪废话连篇:歇逼,前面有摄像头。这盘搞不定了,我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大哥你睡醒没有,这地址错的啵?

大家乐不可支。最牛逼的是在等红灯,导航仪里是茅十八的声音,严肃地说:手刹还拉好了?万一倒溜怎么办?你不要按喇叭,按喇叭搞屌啊,前头是个活闹鬼的话马上来干你,你又干不过他,老老实实等不行吗,哦,你没按喇叭,算老子没讲……

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荔枝花枝乱颤,说,你平时不吭声,怎么录音啰嗦成这样?

茅十八说,上次去稻城,你不是嫌导航仪太古扳,不够人性化吗,我就改装一下,以后开车你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荔枝拿起导航仪,随便一按,导航仪尖叫:你不会是想关掉我吧,老子又没犯法,你关,你关,回头老子不做导航仪了,换根二极管做收音机,你咬我啊……

所有人叹服。

3

11年茅十八和荔枝分手。

荔枝把茅十八所有送她的东西,装个盒子,送到我酒吧。

我说,茅十八还没来,在路上,你等他吗?

荔枝揺摇头,说,不等啦,你替我还给他。

我说,他有话想和你说的。

荔枝说,无所请了,他一直说得很少。

我说,荔枝,真的就这样?

荔枝走到门口,没回头,说,我们不合适。

我说,保重。

荔枝说,保重。

那天茅十八没出现,我打电话他也不接。去他在电子城的柜台找,旁边的老板告诉我,他好几天没来做生意了。

最后在一个小酒馆偶尔碰到,他喝得很多,面红耳赤,眼睛都睁不开,问我,陈末,你去过沙城吗?

我想了想,是敦煌吗?

他摇头说,不是的,是座城市,里面只有沙子。

我说,你喝多了。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4

就这样,荔枝的纸箱子放在我酒吧,茅十八从来没有勇气过来拿。

有天店长坐我车回家,拿个导航仪出来玩,我看着眼熟,店长撇撇嘴说:乱翻翻到的。

她一开机,导航仪发出茅十八的声音:老子没得电了你还玩。

吓得店长鸡飞狗跳,说见鬼了,抱头狂嚎。

我打电话给茅十八,东西还要不要?

茅十八沉默一会,说,不要了,明天回老家泰州。

我说,回去干吗?

茅十八说,家里在新城商业街替我租个铺子,我回去卖手机。

我忽然心里有些难过,也没有话,刚想挂手机,茅十八说,卖手机挺好的,万一碰到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成就一段姻缘,棒棒的。

我说,你加油。

茅十八说,保重。

我说,保重。

5

12年8月我心情很差,开车往西,成都喝了顿大酒,次曰突发竒想,还是去稻城看看。

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沿途听着导航仪茅十八的胡说八道,一会“跑那么快作死,掉沟里面我又不能帮你推”,一会“一百米后左拐了,妈逼你慢点”,倒也不算寂寘。

我觉得茅十八真是天才,我忘记插电源,亮红灯后导航仪在疯狂地喊:老子没得电了老子没得电了,你给点电老子啊!

我差点笑出来,赶紧插电源。

翻过折多山,跑马山,海子山,二郎山,但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话,要自己爬上去。我觉得很累,于是停在冲古寺。绿的草,蓝的水,红的叶,白的山,我看看这一场秋天的童话发呆。

导航仪突然嘟的一声响了。

是茅十八的声音:

“荔枝,你又到稻城了吗?这里定位是冲古寺,我向你求婚的地方。抵达这个目的地,我就会对你说:因为是最蓝的天,所以你是天使。你降临到我的世界,用喜怒哀乐代替四季,微笑就是白昼,哭泣就是黑夜。

我喜欢独自一个人,直到你走进我的心里。那么,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我想分担你的所有,我想拥抱你的所有,我想一辈子陪着你,我爱你,我无法抗拒,我就是爱你。

荔枝,我在想,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是我们的结婚一周年呢,还是带着小宝宝自驾游呢?

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和今天的自己,一起对你说,荔枝,我爱你。”

听看导航仪里茅十八的声音,我眼泪涌出眼眶。

那一天在云影闪烁的山坡,草地无限柔软,茅十八跪在女孩前,说,荔枝我爱你。

今天在云影闪烁的山坡,草地无限柔软,茅十八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前,说,荔枝我爱你。

这里无论多美丽,对于茅十八和荔枝来说,已经成为沙城。

一个人的记忆就是座城市,时间腐蚀着一切的建筑,把高楼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

沙城就是一个人的记忆。

偶尔梦里回到沙城,那些路灯和脚印无比清晰,而你无法碰触,一旦双手陷入,整座城市轰隆隆地崩塌。把你的喜笑颜开,把你的碧海蓝天,把有关于我们之间所有的影子埋葬。

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所以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可是只能往前走。

哪怕往前走,是和你撺肩而过。

我从你们的世界路过,可你们也只是从对方的世界路过。

哪怕寂寞无声,我们依旧都是废话流,说完一切,和沉默做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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